夢中人，一分鐘抱緊

1992年，王菲紅了。

23歲，還叫王靖雯，將日本歌后中島美雪的《ルージュ》翻唱為《容易受傷的女人》，紅遍全港。

1992年，桃樂絲沒有紅。

她在小紅莓樂隊做唯一主唱，發(fā)行了首張單曲《Dreams》，排行不買單，叫好不叫座。

©?《Dreams》封面上的桃樂絲

1994年，王菲翻唱了小紅莓的《Dreams》，取名《夢中人》，徹底紅透。

她模仿桃樂絲，剪了一頭俏麗的短發(fā)，將那句恣意的桃式“LaLaLa”轉(zhuǎn)為飄忽的菲式“LaLaLa”。

自此，唱腔定型。

這頭短發(fā)和這首歌，都被王家衛(wèi)用到[重慶森林]里。

片中的便利店，王菲看著梁朝偉喝咖啡，一眼鐘情，《夢中人》適時響起。

©?[重慶森林]里的王菲

1994年，小紅莓去給別人暖場。

觀眾反響熱烈，偶然錄制的小樣被一搶而空。之后，專輯《No Need To Argue》賣出一千二百萬張。

©?專輯《No Need To Argue》封面

2018年1月9日，王菲發(fā)行了電影[無問西東]的同名推廣曲，聲音里帶了一捧湖水。

一周后，倫敦落了場雪，不大，卻下了一整天。

那天早晨，桃樂絲猝逝在酒店，終年46歲。

躁郁

桃樂絲有雙相障礙。她說：

它會帶給你兩種極端，你會極端地陷入抑郁，對原本熱愛的事情失去興趣，也會極端躁狂。

©?小紅莓主唱，桃樂絲

就如[烏云背后的幸福線]。

男主是個中學老師，有天撞見老婆出軌，因此精神受到創(chuàng)傷。

他聽到婚禮曲目會突然失控，看完海明威的書，會批判痛斥一番。

最嚴重的一次，是半夜翻找結(jié)婚錄像帶，未果，于是大吵大鬧，甚至打傷父母，招來了警察。

©?[烏云背后的幸福線]，得躁郁癥的男主

這個情節(jié)和桃樂絲很像。

1994年，桃樂絲嫁給了巡演經(jīng)理，育有三個小孩，20年后，兩人離婚。

2014年11月，在從紐約飛往沙儂的航班上，桃樂絲辱罵并踢打乘務員。

著陸后，她被刑拘。

©?演唱會上的桃樂絲

2017年，她公開自己有雙相障礙，并與之纏斗多年。

雙相障礙(Bipolar Disorder)，屬心境障礙的一種，指既有躁狂發(fā)作又有抑郁發(fā)作的疾病，也叫“狂躁抑郁癥”，簡稱“躁郁癥”。

也就是說，桃樂絲終日在狂躁、正常、抑郁、正常、狂躁間循環(huán)。

©?桃樂絲黯然神傷

其實，這個病癥還有另外一個名字：天才病。

梵高與高更生活時，高更傲人的口氣令他生厭。于是，他將玻璃杯扔向高更的腦袋。

高更驚恐而逃，時常半夜醒來，覺得梵高在床頭瞪自己。

©?1891年的高更

過去，梵高總能在一次次躁郁中恢復。

而面對高更的離開，他割下了自己的耳朵，交給高更最喜歡的妓女。

之后，便更加努力地作畫，畫麥田和星空，用明亮的黃強奸畫布，充滿熊熊熱情。

©?梵高

桃樂絲當然也是天才。

一張刀削得棱角分明的臉，再亮出那把嗓。

時而淺斟低唱，迷幻低回，時而又響亮透徹得如同散落一地的琉璃。幾度翻浮，換了人間。

你我方知靈魂出竅。

©?桃樂絲眼里的肅殺之氣

2006年，她在[人生遙控器]里客串一位歌手。

唱的是《Linger》，不吃力，甚至有一種松弛在里面，是天分，學不來的。

鏡頭滑過去時，你甚至看不出，那是飽受躁郁癥折磨的人。

©?[人生遙控器]里的桃樂絲

這就是雙相障礙的特點。

患者常會把情緒放在一邊，不去處理，這讓他們看起來和普通人別無二致，甚至要更好。

瑪麗蓮·夢露也是如此。

©?此時的夢露已病到一定程度，越發(fā)頭重腳輕

三次失敗的婚姻和數(shù)次被迫流產(chǎn)，躁郁癥逼得她走投無路。

[熱情如火]里有一場戲，是打開抽屜找酒，然后說一句臺詞：“波本酒在哪兒?”

這一幕，拍了八十遍。導演無奈，只好在每個抽屜里貼上寫著這句臺詞的小紙條給夢露提詞。

縱然如此，電影里的她卻是天真的調(diào)皮的，光芒無可遮擋。

©?[熱情如火]，夢露(左)單純的性感

可是，導演比利·懷德說，有東西在蠶食著夢露，要吞噬夢露。

這個所謂的“東西”，正是雙相障礙。

入夢

桃樂絲常常借酒澆愁。

每當我想到那些可怕痛苦的回憶，我那一天都會很煎熬，就開始酗酒，一杯接一杯。

這“可怕的回憶”是什么呢？

2013年，她告訴《LIFE》雜志，她遭信賴的人性侵長達四年。

在我八歲的時候，他對我手淫，強迫我為他口交。那是讓我痛苦難受的觸碰。我只是一個孩子。

©?專輯《Something else》封面，桃樂絲像個孩子

想起英國女作家伍爾芙。

13歲時，母親去世，接著，其他三名家人先后死亡。

然后，她被兩個同母異父的兄弟性侵。自此，便帶著幻覺和躁郁癥度過余生。

59歲那年，她將石頭塞滿口袋，走進烏斯河自殺。

©?伍爾芙的眼里透出哀愁

還有林肯公園的主唱，查斯特·貝寧頓。

幼年遭一名成年男子性侵，困擾一生，伴隨著嚴重的睡眠障礙和食欲不振。

終在住宅內(nèi)上吊自殺，年僅41歲。

©?查斯特·貝寧頓

以及藍潔瑛。

2013年，她自曝曾被香港娛樂圈大佬性侵，言語直指曾志偉。

多年來，她幾度試圖自殺，后被送入精神病院，靠藥物支撐身體。

©?[大話西游]里的藍潔瑛飾演春三十娘

正如紀錄片[躁郁癥的那點事]所說——

©?躁郁癥患者如是說

桃樂絲何嘗不想自殺了結(jié)？

我曾想服藥結(jié)束我的生命，但我想，應該為了孩子留下來。

©?桃樂絲看著天空

性侵當然不是引發(fā)躁郁癥的唯一原因。

2011年，桃樂絲的父親患癌去世。2014年，長達20年的婚姻宣告終結(jié)。

所以，她倍感壓抑，時而又渾身帶刺，不分緣由與人針鋒相對、劍拔弩張。

©?小紅莓樂隊里的桃樂絲

就像[污垢]里的詹姆斯·麥卡沃伊。

他喜怒無常，自始至終繃著一根弦。

可當那位女人出現(xiàn)時，他狂躁的情緒瞬間被撫平。后又不斷酗酒，一切如舊。

©?[污垢]，患躁郁癥的麥卡沃伊

再如[藍色茉莉]里的凱特·布蘭切特。

她的生活從揮金如土墮為一貧如洗，精神終于崩潰。

便時常發(fā)瘋吼叫，痛斥每一個人，夜里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，飲酒、痛哭，不得不接受藥物治療。

©?[藍色茉莉]，布蘭切特的哭吼

桃樂絲說：

我很好，只是有時會買醉。

巡演時，她常覺得睡不著，明明已經(jīng)喝了幾杯，還是難以入睡。但不能接著喝，因為怕醒不過來。

這就是雙相障礙患者，他們慣愛服用百憂解和杜冷丁，或大量飲酒，然后入夢。

假裝世上沒有精神上的癌。

bye bye

1992年，桃樂絲覺得，一炮而紅實在太難。

那年王菲大火，媒體蜂擁而至，爭相采訪，問未來，探歌詞，打聽擇偶標。

她神秘地說，單眼皮的人吧。

©?王菲《容易受傷的女人》封面

1994年，桃樂絲擔任麂皮合唱團Suede的暖場嘉賓，一開嗓就征服了美國樂迷。

那是一首叫《Zombie》的歌，風格凌厲尖銳，只為紀念1993年沃靈頓爆炸案中的遇難少年。

之后，幾家著名唱片公司為此競標，差點開打。

她受寵若驚。

©?用靈魂演唱的桃樂絲

那年，王菲拋棄“王靖雯”，在紅磡辦首場個人演唱會，唱《夢中人》，唱《我愿意》，一連十幾天。

記者問她，最大的煩惱是什么？

她低頭一笑，抓了抓頭發(fā)，臉上帶了一個25歲女孩的害羞、得意與驕矜：

最大的苦惱啊，應該是我現(xiàn)在，太紅了。

©?王菲坦言自己“太紅了”

就別拿王菲和桃樂絲比較了吧。

王菲想輟學發(fā)歌，父親便掏錢支持她輟學發(fā)歌。想開演唱會，竇唯就用笛子為她伴奏，甘作男配。

©?竇唯為王菲伴奏

一個女人，過了三十歲還能保住天真況味，不容易。

王菲卻從來天真干凈，內(nèi)心有雪，是關(guān)不住的潔白的光，不為世間作樂，只討自己歡心。

©?“高中女生”王菲

桃樂絲不一樣，從八歲開始，她便不再天真。

是被生活掰開揉碎的人，便不奢求有人能從她殘存的尸骸里讀出理想。

只想拖著自己的殘骸，能走多遠便走多遠。然后，倒在一片荒涼之地，長出唯一的花。

©?墻角里的桃樂絲

這花，是她的歌聲。

對愛爾蘭的鄉(xiāng)愁，撫慰911事件里的美國人，捐贈環(huán)保之歌，聚焦兒童虐待和婚姻，以及青春和愛。

所以，王菲窮盡一生，只能是優(yōu)秀歌手。而桃樂絲，是藝術(shù)家。

是任何人大雪后的暖陽，竭盡所能，給冰涼的世界鍍上溫柔的光。

你看啊，這個躁郁的女人短暫的一生，唱得竟都是治愈的歌。

©?桃樂絲眼里有光

[永遠的北極熊]里，患躁郁癥的父親會拿花朵逗笑自己的孩子。

©?患躁郁癥的父親和花

[一念無明]里的阿東，被躁郁折磨到崩潰時，跑去超市大口吞巧克力，只因巧克力會令人歡欣。

他無法被外界接受，卻仍對此存有一線希望。深夜里，興高采烈地拉著父親的手，說要去郊游。

©?阿東安慰父親

這就是“微笑躁郁”，心情很好，活力四射，笑逐顏開。盡管心里盛著滿滿的不安與扛不住的憂愁。

桃樂絲在采訪里說：

天，我是多么糟糕和惡心的一個人。

這樣的她，卻發(fā)推告訴歌迷：

我現(xiàn)在感覺好多啦！

©?微笑著的桃樂絲

忘不了那部[電子情書]，梅格·瑞恩關(guān)上電腦，走出家門。紐約剛剛醒來，街上的行人步子輕快。

然后，桃樂絲的《Dreams》響起。

一句“Oh my life”，是清晨降臨。

©?[電子情書]，桃樂絲的聲音像紐約的早晨

而她的最后一篇推特，停留在1月4日，巧合一樣寫著“bye bye”。

©?推特上的“bye bye ”

十天后，人人皆言桃樂絲“逝于燦陽”。

這四字，是她1999年的一首歌，叫《Dying In The Sun》，唱的是人生的焦慮與期盼。

歌里有一句詞，“Will you hold on to me ”，你還會抱緊我嗎？

1994年，王菲翻唱的那首《夢中人》，開嗓便是“夢中人，一分鐘抱緊”。如今想來，竟異常暖心。

©?桃樂絲

我猜，你該是個喜歡擁抱的人吧，桃樂絲。

被一把抱住時，陽光、皂液，所有溫暖的味道都一下融進身體。

我剛才做夢，差一點就抱住你了。

我再睡一會兒試試。